撰《近现代苏州民歌论略》。

《歌谣》周刊第六十号（年6月22日）有重九文章《苏州的唱本》，描述其和顾颉刚先生在苏州搜集民歌唱本的情形，颇为传神。文章云：

可怜的唱本实在是太民俗了，太不古了，那里够得上文人学士们的注意，挤得上玛瑙经房和扫叶山房的陈列着古书的架子上，自然，只得摈列到晚间沿街点着煤气蓬勃的油灯的书摊上去。苏州的书摊是到处有的，晚灯上了，卖书的人，肩了他小小的青布的书夹子——同戏园子里的布的假城很相像，不过比较小一点——拣着大街通衢，把书夹张了，没罩的油灯点了，营业就开始了，于是机工或小孩们麇集了，他们或低声的歌唱，或翻阅着书中的画图，很欢乐的围立着，因为书摊既不若书房的沾着贵族的习气，而唱本又不如经书的奥深而难解，所以小小的书摊，较着书房，真热闹得多咧。唱本很便宜的，自然讲不到装订和印刷上的美好工整了，最考究的是用木板印在轻薄极劣的有光纸上的，把四五页纸，粘贴起来，就算是一册了，本来，卖书的人，目的只在贸利，也讲不到有什么旁的思想，而买书的人，只要看得清楚同价值低廉，也顾不到印刷或装订上去，本只要“因陋就简”就够了。

按郑振铎或是阿英，有文说在扬州嘈杂的早餐店内见人挎篮叫卖唱本的场景，一册唱本的售价，与一根油条相近，可知其时唱本确实是“很便宜的”。重九文章所说则是在晚间的书摊上坐卖，卖的对象，是“机工或小孩们”，与扬州早餐店的食客同，都是底层的民众，与民歌有着性情与趣味上的共同共通性。民众才是民歌的知音，民歌与民众的结合，才是近现代民歌发生发展的最原始动因，而早餐店与沿街的地摊，是民众与民歌接触的理想场所。

重九文章又云：

苏州的唱本，实在是不少，我们（我和颉刚）所搜集得的，虽不过是小小的一部分，但也有 百本了，在 百本之中，十之 是别地传来的，十之 是很生僻的，其馀都是很普通、几乎是人人能唱、人人知道的。里头也有许多是无谓的，但大部分可说是很有价值。至此我又联想到人们是一样有智慧的，一样有抒写他的情感的才能的，文人学士们的抒写，不过像人工的盆景的花草一般，而民俗间的抒写，乃像幽谷中的蕙兰，或田野间的花草，虽然比较朴质一点，但自有他们的天然的美丽，万万非一般娇柔造作的人工的盆景花草所能及得到。

顾颉刚投入很大精力，做吴歌的搜集、整理与研究，包括对孟姜女故事流传过程的详细梳理，很大程度上，是抱持“民俗间的抒写”虽然形式上低端，但是“自有他们的天然的美丽”的观点，也即对民间的制作有着同情心、同理心，而非当作物化的研究的对象。当下诸多民间艺术研究不能深入，不能触及细节与本质，只做表面功夫，是因为研究者在精神层面去顾先生太远的缘故。

《苏州的唱本》抄录了《送情郎五更》《女哭沉香》《十二月花名调》《蚊虫山歌》的曲词，又见于同治间江苏巡抚丁日昌与无锡戏剧家余治所列“查禁小本淫词唱片目”，显见其为吴中土产。

刀郎《弹词话本》之《西米巷》

《十二月花名调》云：

正月梅花阵阵香，螳螂叫船游春场。蜻蜓相帮橹来摇，蚱蜢挡篙把船撑。

二月杏花满树开，蜜蜂开起茶馆来。杨三太（蝶的一种）相帮倒开水，坐柜姐姐祝英台（蜻蜓的一种）。

三月桃花满树红，来个茶客石胡蜂。菊栗黄（蟋蟀的一种）代管家常事，蟋蟀吐丝难过冬。

四月蔷薇朵朵开，蚕宝宝做丝上山来。蚊子夜把营生做，苍蝇回头明朝会。

五月石榴一点红，洋蝴蝶伴在花当中。知了一叫活吓煞，地皮虫吓的动也不敢动。

六月荷花结青莲，织布娘房里哭青天。蚱耳哥哥来相劝，蛉蛉子登在姐身边。

七月凤仙梗上青，赖团发急跳进门。有火虫提灯来照看，壁虎挖洞进房门。

八 花满园香，叫哥哥夜夜偷婆娘。满檐吉蛛偷眼看，结识私情纺织娘。

九月菊花朵朵黄，出兵打仗是蚂蝗。背包蚰蜒来破阵，千万蚂蚁尽阵亡。

十月芙蓉应小春，青花田里要偷人。金钱乌龟做人好，香□虫出子臭名声。

十一月山茶满树开，虼蚤买很摆擂台。红头百脚咬一口，灰骆驼发怒打进来。

十二月腊梅朵朵开，跳虱子有做开典当。壁虱上柜做朝奉，白虱强当破衣裳。

张尕怂《乱弹》之《塞北江南》

此种《花名调》，串连各种虫名，可助儿童识物之用，亦合由《诗经》奠定的“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”的旧制，其价值堪称多元。如方音。“四月蔷薇朵朵开，蚕宝宝做丝上山来。蚊子夜把营生做，苍蝇回头明朝会”，以“会”叶“来”，是因吴语发音，“会”近“怀来”辙，此种因音近而通押的情形，在民歌中最为常见。“正月梅花阵阵香，螳螂叫船游春场。蜻蜓相帮橹来摇，蚱蜢挡篙把船撑”，则疑乃“挡”“撑”误植的结果。如土语。“七月凤仙梗上青，赖团发急跳进门。有火虫提灯来照看，壁虎挖洞进房门”中的“赖团”即癞蛤蟆，“有火虫”即萤火虫。如前说花信。梅花杏花桃花蔷薇次第而开，从中既可见出吴中物候与他地的同与不同，亦可考证一地最普通民众种花赏花的风尚。花名民歌研究，本身即可做专题。

又重九文章末云：“苏州的唱本，包罗着一切，有戏剧，有小曲，有弹词，有山歌,详细的分别起来，至少总有一二百种，研究起来是很有趣味的，例子是不能再举了。我很想把苏州的唱本，拣好的都抄录出来，这确是一件应该做而饶有兴趣的事，可惜屡屡被懒惰和烦忙阻止了，但我想，这总有实践的那一天的。”数年搜求，不侫所得苏州唱本逾百种，包罗甚广，综合体裁、内容诸因素，我分其为小曲、山歌、弹词、滩簧、宝卷、善歌等种，略加整理讨论，以赓续顾颉刚先生、重九先生等昔年的志业，并作我“民歌区域学”与“运河民歌整理研究”的一个部分。